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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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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二)

她的父皇在家國大事上昏聵無能,固執己見,但在帝王的權衡縱連之術上卻意外無師自通,有著靈犀一點。

這一點靈犀就剛好表露在那上可調千軍萬馬,下可號文武百官的虎符身上。

虎符,那是怎樣的一個物件兒呢?

餘瑤勾著唇,雙手籠在袖中慢悠悠跨過了殿前門檻,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長樂宮之內竟然還有宮人勾留著不肯離去。

略略一掃,只見宮人們散在各處,垂首屏息舉止悄然,手上自有章法地翻著箱倒著櫃,秩序井井,有條不紊。

這是……在搜查什麽?

餘瑤臉上的笑倏爾就淡了,停下腳眼皮子一垂再一掀,束著手好整以暇看覷,也不出聲,更不呵斥,只留唇邊一抹將盡未盡的笑玩味地掛著,像是在看一場好戲。

唇上掛笑,眼睛裏頭卻漸漸封了冰,涼得很。

等終於有人瞧見她一個驚神險些錯手打翻東西,手忙腳亂、六神無主間光明堂堂地昭顯著她們的心虛和狼狽,混亂不堪,餘瑤才笑出聲來。

唔,原來還是會怕的。

她悠悠踱步過去,神色含笑語氣輕柔:“你等……在做什麽?”

等李不遇跨進門來,這場好戲將將演到高潮。

只見滿地宮人跪伏,瑟縮噤聲不敢言語,而那正正前頭,長身站立背對著他、面對著宮人的餘瑤連說話的聲氣裏都帶著狀似愉悅的輕笑,似在思索:“在為我收拾行裝?是哪個?這等好心。”

李不遇一怔,憑借著自己素來的機敏倏爾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並在心內補足了餘瑤未盡的話:恁的多事。

含著笑的話兒裏掩也掩不住的殺氣騰騰,冷冽刺骨。

他渾身一個激靈,竟是瞬時冷汗透背,仿佛剛剛瞧見、聽見的不是滿地宮人、主子問話,而是餘瑤公主先前手起刀落,狠辣將她父兄的人頭收割時的冷漠面容以及血濺於地時,那尚還冒著騰騰熱氣、促促驚惶的噗呲聲響。

李不遇立時低頭。

下一刻就感受到一道冰冷中帶著不耐的視線掃過,那是在察覺到他進來的響動之後立刻就掃看過來的餘瑤的視線。

“李公公。”

餘瑤一聲嗤笑,頃刻間笑意消湮的臉上戾氣隱隱聚攏,翻湧著升騰不止。

“你的人?”她問,直接而不留情面。

李不遇躬身垂首尊敬答:“奴才雖為內監,但卻並不管這宮婢事宜,更無權插手殿下私事。”

“言下之意那便是廖宇立的人了。”

見李不遇毫不猶豫將一應幹系甩脫幹凈,餘瑤吃吃笑一聲,面目冰冷,疑也不曾疑似的跨前一步,彎腰用手中不知何時拿出來的匕首擡起宮人低垂著的臉面,眼見她面色慘白,神色驚恐,手上力道也不減半分,壓著唇角眼裏含霜。

“廖將軍前些時才送進宮來服侍父皇的宮人……”

她緩緩敘說著,手上力道漸重,逼得宮人不得不吃力地仰起頭,直面她冰冷仿若看著死人的視線。

餘瑤看見她眼裏的淚水將落未落,晶瑩的,驚駭、畏懼、恐怕瘋也似地往外冒湧。

她只是諷刺一笑:“怎的,這才殯天幾日,便又轉投了舊主聽他號令?難不成我餘氏皇族就這般無有威嚴,樹倒即猢猻散麽?還比不上一個將領……餘威深重?!”

李不遇一雙手猛然在袖中攥得死緊,她知道?她知道?!這位公主殿下知曉那些宮人的臉容,知曉她們是何時進的宮、為甚進的宮?!

從何處?從哪裏知曉的?她此前分明被幽居長樂宮,半步都不允踏出?!

李不遇心內霎時翻起滔天巨浪,駭異難名,周身震栗。

餘瑤一個抽手,冰冷的匕首鞘面猛然被抽離,宮人不防,支撐一去險些軟倒在地,只覺不止下頜下那小小的一片皮膚,而是周身、全部都變涼了,整個身體都脫力似的在抖、在發軟。

她啞著聲抖著嗓,淚水簌簌而落:“奴婢……”

餘瑤並不理會她,漠視她好似在漠視一個並不存在的物件兒,連眼神都懶得再送,轉向李不遇她神色覆霜,聲氣微寒:“你來又是做什麽?”

冰冷的視線掃李不遇一眼,也不等他答,徑自腳步一擰走向內室,不閃不避的,直駭得那跪了滿地、擋了她路的宮人忙不疊東倒西歪躲閃,就怕將她絆倒,也怕自己遭殃。

一副沒閑沒空聽他答話的模樣。

李不遇微頓,稍作思量到底還是硬著頭皮、大著膽子冒死上前,卻見餘瑤忽一頓足,側臉淡聲:“滾出去。”

剛提起的腳立刻就在半空中僵滯住。她在同誰說話?同宮人們?同他?李不遇皺眉。

“帶上你們收拾好的物件,滾出去,若再有下回……”

一聲冷笑結束了這一句令人驚駭的話,餘瑤的身形隱沒於遮蔽著內室的重重帷帳之間。

李不遇:……

他放下腳,默看著那些宮人們在呆滯一瞬後如蒙大赦手腳迅速收拾了東西就走,跌跌撞撞甚至來不及看他一眼。

猶疑一息,到底還是留在了帷幕外不曾入裏,李不遇恭著聲道:“殿下,奴才有事要報。”

眼觀鼻鼻觀心靜等回覆,可等了半晌,內裏卻悄無聲息,連有人走動的腳步聲都聽個不見,衣裙摩擦的窸窣聲也無。

李不遇靜心等著,拿出自己最好的性子,但漸漸愈等愈驚疑,愈等愈心焦,直讓他後來不得不在心中反覆斟酌疑慮自己是否說錯話,餘瑤又是否尚還在殿內。

不能的,長樂宮地處偏僻,就只一處宮門,如何還有別的出去之法?

還待出言試探,內裏一道毫不留情的譏諷忽的傳了出來:“有事說事,藏頭漏耳,難不成凈身局的老太監把你嘴巴也閹了?”

閹。李不遇額角青筋一跳,臉色鐵青,牙關緊咬,險些氣得背過氣去。

閹!去她祖宗這位公主的性情果真不是個好的!就如先前城墻上他所說,瘋子!都是瘋子!這餘氏一族就沒有一個心智正常的!個個都以折辱他人為樂,怪不得她先前被囚長樂宮,眼下又想將千裏江山拱手奉送!

想想也便只有瘋子,才會親自動手弒父殺兄,才會親自出口將滿朝文武得罪,將自己送進火坑!她怎的不想想她孑然一身的亡國公主往後能有個什麽好結局!

得罪他一個失勢的閹人,哈,閹人,對,她所鄙薄的閹人便罷,得罪大軍在握的廖宇立,她便不怕姓廖的臨時倒戈,棄了那可有可無可笑的忠心殺了她自立為帝麽!

屆時可是萬民擁護、將士相隨!那些宮人可是廖宇立的人!她知道,還毫不客氣地將人打發!

便是姓廖的不做那黃袍加身的勾當,那正趕來京都的北靜王呢?!她也不懼?!

一只手拂開帷幕,餘瑤邁出身來,正好瞧見李不遇面上那尚還來不及掩去的驚怒以及刻毒陰沈,當下臉上再現譏嘲,道:“怎的?不是?若不是那你便說,說來聽聽。”

她住了腳,紆尊降貴等他說話,語氣漫不經心,態度前所未有,但那高高在上、目中無人,瞧誰都像在瞧汙水裏的一條癩皮狗,連搭理都是一種恩典恩賜的眼神。

李不遇覺得自己需要再做一下心理建設。

不待他細想太多,餘瑤漠然要與他錯肩出得宮去,李不遇深吸一口氣,沈聲喚住她道:“殿下,北靜王殿下就在皇城外了,領著他的一支精銳。”

拖拖延延,直到眼下他才真正將自己此行的目的開了個頭。李不遇狠狠壓下自自己心裏暴漲起來的不該有的怒意。

北靜王。

餘瑤腳步一停,唇角一勾,轉回身來:“哦?如此。是以,他同我長安公主有何幹系勞你大駕?”

她的態度可說是近於一種奇妙的愉悅,李不遇隱隱覺得古怪,皺皺眉仍道:

“北靜王殿下是前來解我皇城的圍城之困的,若有他在,北國軍隊退兵之日便指日可待,方才廖將軍……”

“想借廖家軍之力與城外自己的軍隊裏應外合,聯手破敵以解圍城之困,甚至自己入得城來暗度陳倉,神不知鬼不覺。”餘瑤打斷,似笑非笑。

“好計策,不過,同我何幹?還請李公公解惑。”

她閑適自在地於低頭彎腰的李不遇前頭站立,眼睛裏笑意漸明,甚至含著些微妙的鼓勵,鼓勵面前這低三下四的人一口氣將他真正想說的說出來。

這公主還在裝傻!

李不遇只覺得自己唇舌發幹,嗓子艱澀,他舔了舔唇,深吸一口氣道:“論行軍打仗,與殿下自然無關,殿下不消勞心,但……請殿下將手中虎符交與奴才,奴才再轉交給廖將軍以助守城,殿下您定也知曉,這虎符,事關……”

虎符虎符,一個二個的都來找她要這東西虎符,他們怎就這般斷定那勞什子虎符是在她的手中呢?

餘瑤唇邊浮笑,看著李不遇好一陣,久得李不遇忍不住冷汗直冒,收住話頭怕她突然發瘋用刀刺人,卻忽聽她說:

“長安仍是不大明白怎麽原先李公公你還說著北靜王現下就又轉到了虎符,難道那北靜王就是虎符不成?還是說他同虎符割舍不開?那奇了,照父皇生前的意思,這虎符當是任何一個將領都摸不著的才是,那北靜王怎會見過,還割舍不開?”

“再者,長安之前城墻上不是說得很清楚了麽?”

她的聲音柔柔的,溫婉端持,無辜得要死:“長安並不曾見過那什麽虎符,你和廖將軍莫不是找錯人了?”

“況且。”她輕細的聲音倏爾一變,宛若毒蛇吐信,撕下偽裝,總算從溫暖柔旭中帶扯出些陰冷的意味來,“這城破與不破,守與不守,總是你們一廂情願,同我又有何幹系?李公公,你和廖將軍還不曾清楚這點?”

“若是,那你們完全可以去向北軍乞降了,也不必等什麽北靜王瞿雪風,因為沒有腦子的人,守不住這皇城,根本不必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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